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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往的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劉媽懷的孩兒其實早也不哭了,是哭累了,還是被今夜的雷雨噤住了,卻不知道。劉媽隻顧晃悠著繈褓中的娃娃在堂屋打轉,嘴絮叨著老輩兒傳下來的童謠。簷下的雨不住地落著,打在沿著牆種下的一溜兒冬葵上,和著時不時閃起的雷光。堂屋門半扇兒敞開著,透著初夏夜雨的風,也讓屋內少了份磨人的熱氣。“這雨,怕明個兒也不是個下地的好時機,也好,就讓地的麥子再潤潤。”劉媽斜倚在門框上,把頭探出半個去,端詳著外頭的淅淅瀝瀝的雨。“老頭兒,你說也奇不奇怪,還能看見月亮呢,雨怎一連下了這幾夜?”劉媽似是自顧自地說著,也微微回頭,側耳聽著劉老頭的動靜。劉老頭一人盤腿坐在屋的炕邊上,對著豆大的油燈的光亮,一手托著前幾日兒子進城捎回來紙包的果仁兒,一手在炕桌上尋摸著酒壺。兒子提回來的黟人醇酒一杯杯下肚,褶皺叢生的臉上紅了半邊,是微醺的粉紅,疊上了一層油燈的暖紅,加上日日麵朝黃土背朝天曬出來累出來的莊稼汗的紅。是喝美了,一天到晚別管是東家逛西家串,還是在地忙忙活活,總是在夜閒下來,喝兩杯渾酒,把這一身的乏氣就解了大半。“我說,”又是一盅渾湯子下肚,老頭身子向堂屋門口的方向側了側,手仍是不停地從紙包中的花生皮中尋著果仁,向老婆子說到:“快關了門吧,這幾日咱們村兒不太平。再說了,誰家夜堂屋門有不關的,招了什山精夜怪,驚到我孫子。”“你孫子?就這包孩子的一身錦緞,就夠你乾二年的了。”劉媽聽見了屋劉老頭的聲兒,低頭看看懷中的孩子,一腿退回了屋內,掩上了屋門。“老頭子,你說咱大兒就這不明不白地把這孩子抱回來,也不跟咱說個孩子的來處,這......”說著,劉媽背身頂開屋門簾,將孩子抱進屋中。“瞎操心!管他哪來的,外頭兵荒馬亂,就村平安些。”老頭子冇好氣地嗔責,眼珠從堆疊的眼皮翻起來,眼神從果仁堆移開,看向了炕角的櫃子,“再說那兩串錢你都收了,就當自己孫子養。”“是喲,是喲!”劉媽眼角也裂開了笑,抿了抿嘴“誰知道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醜事,看著咱大牛老實,把孩子托付給了他。剛好,也讓這孩子啊,給咱孫女兒做個伴兒。”劉媽說著,也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一手抱著她兒子送回來的孩子,倒下身去,伸長手夠住被子一角,掖在了正在炕上熟睡的小孫女的腰下。“我們的梅姑喲,看著這眉眼兒,長大也是個美人坯子。”說著,輕拍著熟睡的姑娘,又看看懷的孩子“以後也嫁個大戶人家,也穿綢子,也省的奶奶百年後還操心。”老頭子回頭也望瞭望孫女,仍舊背過身去,把頭又沉進了酒杯。劉媽斜倚在炕頭,想著未歸的兒子大牛,嘴還有一搭冇一搭地唸叨著柴米油鹽事,三姑六婆情。兩個孩子都漸漸睡熟,奶香的鼻息聲不斷。油燈影影綽綽,木窗柵上的紙倒被映得黃亮,顯出窗外密密匝匝的山葵葉的影子來。透過窗去,雨還是不住地淅瀝著。整個祖源村都浸在雨,粉牆黛瓦間瀰漫起雲氣來,飄忽著扶搖直上,向黃山頭匯去。這裹著錦被的孩子是和這菲菲淫雨同一天到村尾劉家的。正是七日前的夜,劉家大郎蜷縮在米鋪的板倉下,掐著指頭算著在徽州城王家米鋪這幾日的工錢。正算得顛來倒去,忽地聽見上了板的鋪外傳來一陣悶雷,雨聲便緊跟著傳了進來。“嘶,前幾日離家時爹孃還說今年天旱,就不重鋪房上的瓦了。等來年立春,雨水多起來再理會。誰承想雨就下起來了......老人們常說‘徽州城一寸雨,黃山窩中半尺深,’萬一讓雨澆了炕,想必家又得一夜的折騰。”思忖到深處,劉家大郎便再也睡不踏實。悄聲起身,推了推一同乾活的胡三,“三哥,三哥,我得回咱村去。這幾聲悶雷響得不善,怕是家要挨澆喲。”胡三正睡到酣處,也是一天天稻穀大包扛出扛進得累的不輕,被劉家大郎一推,不由地生出一股慍氣:“去去去,這晚,六十哩地,怎趕?”說罷,又扭過臉睡去了。半夢半醒間看劉大牛半天不出聲,也應心著怎回他,粗歎一口氣道:“唉,罷了罷了。”伸手向腰間一摸,把掌櫃托付給他的鑰匙拿出來,頭也不回地遞給了大郎:“給你,給你!就卸兩個板,你能出去就行。把鑰匙給我從窗戶縫塞進來!”大郎正猶豫不知怎樣開口向這位早他幾日來米鋪幫工的胡三哥央求,見他遞過鑰匙來,不由轉憂為喜,雙手捧過鑰匙,連聲道謝。謝罷,便躡手躡腳,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來,打開了從邊鎖上的門板,卸下了兩扇,側身鑽出了米鋪。再輕手輕腳把鑰匙透過窗戶縫塞進米鋪之後,聽見“哢嗒”一聲鑰匙落地的輕響,才抬起胸膛,扭頭向城外走去。莊稼漢有莊稼漢的好處,天生磊落,行裝不置,家財淺薄,離開各謀營生的所在也少些牽掛。此時天已半明,東方既白。劉家大郎估摸著離城門大開還有那半個時辰,正好給爹孃女兒捎些山少見的吃喝回去。前幾日的工錢都已經托同村夥計帶回了祖源村,大牛仍從懷中掏出掌櫃昨日下工纔給結的工錢,六十幾個銅板一天,雖然說是抗大包累些,倒也比在山望天吃飯強。徽州城不比鄉下,天剛矇矇亮的時候早點鋪子就已經卸板開張了。更有那天到三更還開張的夜市。大牛徑直走到城門口,鑽進西邊的沿城牆的馬道巷中。馬道巷頭便有一家燒餅鋪子,白天打燒餅賣燒餅,早上兼賣些豆腐腦兒餛燉之類的湯湯水水的吃食。大牛坐定,要了兩個燒餅一碗豆腐腦,吃將起來。餐罷,又掏出六個大子兒,包上了半打燒餅,用草繩一係,提在手上。從燒餅鋪起身,天剛矇矇亮,旁邊的燈籠燭影還把專營夜市的馬家食肆照的通亮。大牛打了一個飽嗝,又伸手進懷中捏了捏他那幾十個都掛不成串兒的銅板。自從進城來,這夜市是一次都冇去過。莊稼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慣了,也花不起那個錢。可天還冇到五更,平時常去的酒鋪子還冇開門。冇辦法,大牛咬了咬牙,走進了馬家食肆。一進門來,噴香的酒氣直把大牛引到了酒甕前,大牛張望著朝喊道:“掌櫃的,掌櫃的,給我打上一壺這個。”“太平貢、博士貢、黟人醇、十年陳、黃山特曲、黃山糧液、醉八仙、雙龍酒,客官您要哪個?”小二聞聲從堂跑了出來,一口氣報出數十種酒名兒。“這......這個黟人醇,”牛大哪知道哪個是‘黟人,’什又是‘醇酒,’隻是第一次真的走進了這大酒肆打酒,看著這許多品類,隻是慌亂地選擇,再隨聲應和,顯得自己是常客而已。“好,一壺半斤,三十個大子兒!”小二這邊打開酒甕的蓋子,扭身從牆上卸下竹酒升,以賣油翁的熟練程度舀起甕中酒,倒進了牛大隨身帶來的葫蘆。黟人醇酒,芳香入喉,哪怕隻是一兩滴飛濺到牛大的嘴唇上,酒香氣就已經撲進了鼻子。看見酒甕旁的架子上還擺著紙包好的果仁,牛大又掏出兩個銅板,買了一小包,也掖進了懷。備好給家買的吃食,天色已逐漸放亮,敲著梆子的報曉人一邊有節奏地喊著:“今日有雨!”一邊從馬道巷的儘頭向城門走了過來。梆子響過,城內的鍾樓也報起晨鍾來,城門已經打開了。一時間,賣菜的,拉水的,運糧的車馬統統從城外擠了進來,城一下熱鬨非凡。逆著人群,牛大提著買好的燒餅和酒就走出了城去。徽州城離牛大家所在的祖源村有八十哩路,也是牛大二十啷噹歲腳力正壯,一日走上六七個時辰不成問題。天剛破曉出得城來,看著一路兩邊綠野成蔭,阡陌縱橫,想著入夜前便能見上老母和嬌兒,自然腳步也輕快起來。連天的雨下了一路,時而濛濛,時而淅瀝,倒也不阻礙行人的旅程。一路無話,到黃昏時分,便已經走到了黃山腳下的黃山寺別院。心雖然一百二十分地想早點趕回家,可是眼見已經日落西山,山路崎嶇難行,隻能硬著頭皮推開早已半朽的山門,準備隨便找個神案將就到天明再上山。這黃山寺別院原本是黃山腳下一個破敗的土地廟,隻是因為唐末王仙芝、黃巢起兵造反,從和縣渡長江入皖南,致使從徽州城到黃山一路也跟著起了連天的烽火。兵鋒過後,又有一夥山賊霸占了居於山中的黃山寺,寺中主持雲門偃禪師被迫帶著一眾弟子逃下山來,又捨不得棄山遠走,隻能在這個廟中安頓下來。戰禍紛擾,兵連禍結,直到了大宋太祖皇帝定鼎江山,消弭叛亂後,後繼的廟中僧眾才遷回黃山中,留下了這黃山寺別院。廟中諸佛像儘數被搬回了山上,隻留下一尊彌勒,維持著越來越少的香火。臨近的香客自然追逐著佛光普照上山進香去了,遠來的遊人到達黃山腳下,也少有不上山而隻在山下進香的道理。久而久之,這黃山寺別院就被廢棄,成了一早要上黃山的腳伕行者的棲身之所。大牛想著明日雞鳴後立馬上山回家,便推開院門走進這破敗的別院,把正殿大門推開一條縫,鑽了進去。他也顧不上四下檢視,隻是抱著一堆之前旅人留下的茅草,鋪在香案下,把給家帶的燒餅和酒放在一旁,就沉沉地睡了過去。過了一兩個時辰,從殿外看去,濛濛細雨仍飄忽不停,月光卻也亮的出奇,把雨絲,屋瓦都映出一層銀毫來。大牛隻在半夢半醒之中,聽見大殿屋頂上瓦片響動。山的漢子向來習慣了牲畜響動,他還想著是哪竄上房頂的野貓,便不想理會,雙手抓了些茅草鋪在胸前,還想睡去,大殿外隻是另一番光景了。冷雨挾霜,一輪皎月釀天酒;淒風送露,幾點殘影留枝頭。殿外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徽州城內程相國家的三姊妹。大姐程鹿鳴,被爹爹程元鳳還未拜相時就帶在身邊,陪著爹爹天下逐官,雖然生的可謂是閉月羞花,平時也一副小姐打扮,但性子卻養成一身豪傑習氣。眼見她隻腳點黛瓦,殿上行走如飛;一簪綰青絲,嚴妝依舊天然。二姐程鹿遠,今夜更是一身鬚眉的打扮。她頭戴紫金冠,月夜雷雨中冠上雨滴又映出多少個月亮來,在夜色深沉的黃山腳下閃著銀光。軍戶壯漢常用的皮帶把二小姐的芊腰勒緊,環繞皮帶一圈的銅釦還塞著飛鏢匕首。她身著掐絲暗紋襴衫,隱約看著腰間配著兩短一長三把斬馬刀。足踏粉底軍戶靴,每一步點在屋瓦上都把瓦上的殘雨濺出去兩三寸高。程家大姐和二姐從這黃山別院的大殿頂上一飛而下,兩人背對著背站立在別院正中。不久,一小隊家丁打扮的人護著一個二人抬的廂轎從院外推門而入。走在轎子前麵的是一個估摸有五十歲上下,留著山羊鬍,藍衫外又披著一件細作蓑衣的管家模樣的壯漢。他邊往前走,邊脫下蓑衣,回身遞給了身旁小廝,稍喘兩口氣對著程家的兩位小姐說到:“大小姐,二小姐,我這可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韙啊!”兩位小姐見了管家和管家身後的籃輿轎廂,才放心地露出了一抹笑,程鹿鳴先開口說到:“馬管家,辛苦你了。”二姐也隨聲附和道:“三妹也是你從小看著長大的!你也捨不得讓她就這在尼姑庵呆一輩子吧?”馬管家聞聲,也不知是夜雨趕路的無奈之心剛剛生起,還是帶著一眾小廝夜闖尼姑山門的驚恐之情還未稍稍平定,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苦笑著道:“我也不想看三小姐在庵中日日憂鬱,可是老爺之命實難違逆。明日老爺要怪罪起來,我也隻能應付得了一陣子......”馬管家說著,苦苦回望了一眼停在山門簷下的轎子。順著山門往外看,隻見一隊打著火把的兵士已經向黃山別院迫近而來。“是爹的近衛!”程鹿遠對著姐姐低聲說道。“別慌!”程鹿鳴理了理鬢角,說到:“咱們先看看三妹再說。”便接過隨馬管家來的下人遞過來的油紙傘,花羅裙輕輕擺動,向著山門下的轎子走去。程鹿遠緊跟著大姐一同向馬管家和轎子走了過去。鹿鳴剛要掀起轎簾,隻聽門口爹爹斷喝一聲:“我們程家看來今晚要在這聚齊了!”她抬眼望出山門,程元鳳已經帶著親從近衛趕到了別院門口。程鹿鳴趕緊將手放了下去,又理了理裙角,另一隻手拉起二妹,一同朝山門外奔去。“爹,給爹請安!”兩姐妹迎著階下一個六十上下,鬚髮飄然的老先生,雙雙站定,兩手向左腰間合握,半屈膝蓋,行著大禮。“給,給老爺請安!”馬管家也隨著兩位小姐身後,忙不迭地從山門內趕出來,跪在程元鳳的腳下,領著程家一眾小廝向著老爺請安。程元鳳左手執鞍,並未理會馬管家,隻是撚著須,衝著兩個女兒投去嗔怒的目光。不晌,程元鳳長歎一口氣,又嗔怪地對著山門階前還保持著行禮姿態的兩個女兒說道:“你們兩個都出嫁了,還來管我程家的事?”兩姐妹聽著這口氣,知道爹爹並非真發怒,也站直身來,翩躚走到爹爹馬前。大姐笑盈盈地從爹爹手上接過馬韁繩,一麵輕撫著馬脖子,一麵細聲說到:“爹,小妹在那水月庵已經呆了有兩個月了......”程元鳳不聽,還是哼地一聲,策凳下了馬。他看了看老大程鹿鳴,又看看側在姐姐身後的老二程鹿遠,問到:“小妹給你們兩個寫信了?你們怎知道我把她送去了庵?”程鹿遠嘴快,搶在姐姐前邊道:“我們姐妹連心!哪用她寫信給我們?”不接話還好,一接話,程元鳳就氣不打一處來,抬手執鞭,作勢要打躲在大姐身後的鹿遠:“還有臉說!又是一身武打扮!你女婿今天又哭到我府上去了!”大姐程鹿鳴兩手拉過爹爹的胳膊,又把鹿遠往身後藏了藏,笑起來對著程元鳳撒嬌道:“爹,咱們先看看小妹去。您也兩個月冇見著女兒了,您不想啊?”一句話,程元鳳才從對二女兒的怒氣中被拉了回來,想起了還坐在轎子的小女兒。“不看,不看!你們不知道內情,就別在這攙和了!”程元鳳又是無奈地一甩胳膊,雙手背過去,不再看兩個女兒。“爹,千錯萬錯,您不也希望您的姑娘好不是?”鹿鳴接著勸道:“把鹿可一人扔在尼姑庵,娘泉下有知,也得心疼啊。”程元鳳仍是背著身,聽了大女兒的話,眼眶微紅,一時是拿不定主意,一時又像是想起了原配夫人病危之際在榻前將三個女兒托付給自己的場景,半晌程元鳳響也不響,隻是眼噙著淚,仍不回頭看自己的兩個女兒。沉吟半晌,程元鳳咬著牙撂下一句:“唉......你們把老三帶回家去,孩子不能進我程家的大門!”“孩子!?”兩姐妹異口同聲地驚叫道,大姐被驚地睜大了眼,二姐也粗聲粗氣地追問:“什孩子?”程元鳳咬緊牙關,正要回過頭給兩個姑娘解釋什,馬管家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趕忙攔在老爺身前,慌張地對老爺提醒道:“老爺老爺,家事家事!不可張揚,回家再說!”緊接著,又驚恐地一指山門的屋簷上一個一閃而過的黑影:“您......您看,隔牆有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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